泰德智库连花清瘟背后，中药豪门的上位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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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授权转载于微信公众号：江南智造总局（ID：SouthReviews_csj），作者 ：谷青竹 南风窗长三角研究院助理研究员，转载请联系江南智造总局。
两年前，连花清瘟在武汉保卫战中飞升上神坛。
两年后，在最近的上海战疫里，这款新晋抗疫神药又屡遭质疑。
点燃导火索的，是娱乐圈纪检委之称的王思聪，转发的一则视频《世卫组织推荐连花清瘟，谁告诉你的？》。
这位万达公子向证监会隔空喊话：希望严查以岭药业。
志愿者向居民发放连花清瘟胶囊（图源：中新网）
尽管当日下午，他删除了评语，仅留下转发微博四个字和上述视频，但还是引发了连锁效应——第二天以岭药业股票跌停，仅一日市值就蒸发了67亿元。目前，王思聪微博也已被禁言。
事件发酵到第四天，以岭药业相关负责人终于明确表态：公司从未在任何场合表示世卫组织推荐连花清瘟。并强势回怼，不能因为王思聪三个字，就随意提出疑问。
随后，围绕连花清瘟是否可作为预防药物、大量派发连花清瘟是否侵占上海紧张且脆弱的运力、以岭药业是否存在营销猫腻等话题，各方又展开了新一波论争。
一时间，各种真假难辨的信息纷纷登场，令吃瓜群众眼花缭乱。
丁香医生论述连花清瘟不可作为预防药物
声援以岭药业的各大媒体号和专家号也纷纷下场背书
究竟孰是孰非？
说到底，一切论争的背后，都是人和利益的故事。
江南智造总局（ID：changsj001）提醒，在以岭药业和连花清瘟的此次危机事件中，要看清的，是这样三拨人。
自相矛盾的吴以岭
2003年，非典肆虐。连花清瘟胶囊应运而生。
但它的发明人——河北以岭药业的创始人吴以岭，却根本不是研究呼吸道疾病、肺病或传染病的专家。
中国工程院院士，以岭药业创始人吴以岭
1982年，吴以岭从南京中医学院毕业，被分配到河北省中医院心血管内科工作。
江南智造总局（ID：changsj001）了解到 ，1992年到2003年间，他在医学期刊上发布了十余篇文章，主题集中在心脑血管疾病和肌无力疾病的防治领域，并未有呼吸系统疾病或流感病毒防治方面的相关研究问世。
甚至在连花清瘟逐渐大放异彩的这些年里，吴以岭所获得的荣誉称号也与相关医学领域无涉，仍旧表现出以中医心血管病和中医络病学治疗为主的特征。
事实上，直到新冠疫情暴发前的2019年，以岭药业的第一大营收来源都是心脑血管类产品，占总营收比重的53.15%。
那么，连花清瘟怎么来？
公开报道称，这款中成药采用连翘、银花、板蓝根、贯众、藿香、红景天、薄荷、鱼腥草、黄芩、炒杏仁、甘草等味，由两种经典古方麻杏石甘汤和银翘散组合而成。其中，银翘散来自《温病条例》、大黄来自《瘟疫论》、麻杏石头甘汤来自《伤寒论》。
曾在公开场合力陈要推动中医药原始性创新的吴以岭，却爱从古籍中寻找灵感。这大概与他少年时曾一门心思研究古医书有关。
在连花清瘟之前，他赖以起家的那款通心络胶囊，就是根据清代名医叶天士御久病重可重用虫类祛瘀搜剔的思想，以人参为君药，加入了全蝎、水蛭、蜈蚣、土鳖虫、蝉蜕五种虫类药制成。
这里还有个小插曲。
吴以岭还在行医坐诊时，曾给一位身患冠心病的病人开了4服含有全蝎的药，没成想患者竟一次性全服了。岂料，这个错误不仅没有引起不良反应，反而取得了疗效。
他由此不断改良原方，最终发明了通心络。
中医药饱受诟病和质疑的一个重要原因，就在于缺乏科学的实验和论证体系。从古籍中摘取只言片语进行反复试验，凭借数量不足的感性经验就草草下论断，是通病。
不能否认吴以岭的钻研之心，但在这种大环境下，也无怪乎他的医学成果出得那样快。
据2004年《中国中医药报》报道，连花清瘟实际是一款从研发到生产仅耗时15天的突击产品。
2004年6月30日《中国中医药报》第2168期的一篇文章——《在血与火的洗礼中绽放科技之花——连花清瘟胶囊研发纪实》
随后，从获省药监局批号，到进入国家食药品监管局的药品快速审批通道，再到成为首次获批用于治疗非典的中成药，从头到尾仅花费了一个月的时间。
不到一年，连花清瘟胶囊就通过了国家药品监管局的新药审评，获得新药证书和生产批件。
但据资料，新药从研发到临床实验再到上市，至少需要15年左右。
2016年两会期间，吴以岭却如此呼吁：中药新药审批举步维艰……应该简化审批程序，把更多……创新专利中药及时纳入医保目录和基本药物目录中……
不知他的批评是否和过往的路径依赖有关。
除了连花清瘟，通心络胶囊从研发到上市的耗时也明显短于正常流程，总共只有6年。
这款药品上市的那年，是原国家药监局局长郑筱萸执掌部门的第二年。在郑的十年任期里，滥批药品曾成为药品注册上的一大时代特色，最高一年甚至批准了多达一万个药品文号。
不过，4月20日的最新消息又带来了反转。
以岭药业发布回应称，媒体文章报道的连花清瘟研发过程只有15天与事实不符。连花清瘟新药研发过程是国家在特殊疫情时期快速审批和研发人员共同努力的结果，符合国家药品监督部门新药研发程序。
真真假假不论，但可惜的是，吴以岭研制出连花清瘟一个月后，中国宣布战胜了非典疫情。连花清瘟没怎么派上用场，名未显声未扬。
不过，尽管连花清瘟初次亮相没能显山露水，但在接下来的天灾时疫中，吴以岭从未错过让它出镜的可能。
通过不断将世界范围内的各大灾难性传染病收入囊中，连花清瘟逐渐发展成为涵盖禽流感、甲型H1N1流感、流行性感冒、风湿肺热、急性扁桃体炎、埃博拉、中东呼吸综合症、新冠病毒等一系列病毒性疑难杂症的防治万金油，形成了一专多能、包治百病的功能定位。
资料来源：以岭药业2020年年报
毕竟，据吴以岭解释，古代医学典籍《内经》中有五疫之至，皆相染易，无问大小，症状相似的记载。
根据这一句话，非典也好、新冠也罢，凭借症状相似这一条归因，就都可以纳入中医瘟疫的范畴，互通用药。
而在最初，连花清瘟抗SARS病毒的课题，就是半道从中药抗流感的研究项目上转过来的。
甚至不相干的领域也可以适用。
2008年，安徽阜阳出现手足口病疫情。此前被定位为解表清热类中成药的连花清瘟，这次宣称对手足口病毒有抑制作用。但《中华养生保健杂志》指出，并未能查到有相关临床使用该药治疗手足口病的文献。
同年，汶川地震爆发。连花清瘟又成了相关部门推荐的震区灾后疾病防治代表药物。
统计下来，连花清瘟先后共27次获治感冒、抗流感、防治新冠方案指南推荐。
只要沾边，就能适用，这是吴以岭屡试不爽的销售推广思路。
2020年中国公立医疗市场中成药心血管疾病口服用药排名显示，通心络胶囊市占率为7.94%，高居第二。但据江南智造总局（ID：changsj001）了解，早在2016年前后，通心络胶囊就开始被一些地方纳入重点药品监控目录。
重点药品监控目录，针对的多是临床使用不合理问题较多、使用金额异常偏高等药品，往往是疗效不明确的万金油型辅助用药。
但从以岭药业的公开回应来看，他们的主要关切，还是在销量上。
更多相关利益方陆续登场
在政府关系及公关宣传层面，吴以岭久久为功，但连花清瘟迟迟未能带来明显的财务增收。不过，转机说来就来。
2009年甲型流感爆发，连花清瘟迎来第一次高光时刻。
这一次，连花清瘟被卫生部列入《人感染甲型H1N1流感诊疗方案》推荐用药，辨证治疗毒袭肺卫。
销量一下子暴涨了7倍。以岭药业的招股书生动地记下了那一时刻：…供不应求，公司在开足马力生产的情况下，提取车间仍然不能满足公司生产需要。
当年，连花清瘟的销售额达到5.05亿元，同比增长了670%。
同年，吴以岭被评为国家工程院院士。
他不仅是少有的中医院士，更成为继杂交水稻之父袁隆平之后，另一位身家过亿的院士，被称为院士首富。
现在很多人尊称他吴院士。自以岭药业的前身，石家庄开发区医药研究所创立，便一直跟随着他的老员工，则习惯叫他吴所长。但吴以岭在个人报道中称，我就是一个大夫。
事实上，他全职行医的时间只有10年左右。不过也有2021年的报道称，吴以岭依然保持着每周二上午出门诊的习惯，门诊费仅为8元。
后也有信息更正为，2015年后，他的挂号费上调至30元。
还有调查称，在以岭药业旗下的河北以岭医院官网上，并未查询到吴以岭的出诊排班信息。
吴以岭的形象，好像总是笼罩在各种消息的云雾后面，显得那样不清晰。
但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他最成功的一个身份，其实是企业家。
吴以岭
1992年，吴以岭离开体制下海，在石家庄开发区红旗大街61号创办以岭医药所。到1999年，以岭医药研究所已发展成横跨医院、医药和建筑三个领域的大公司。
2011年，以岭药业在深市中小板上市。据《中国青年报》报道，吴以岭通过以岭医药集团持有以岭药业14400万股。以发行价计算，该部分持股市值已经达到49.76亿元。
2020年，以岭药业市值一举突破420亿。连花清瘟一个单品就贡献了超百亿销售额。
连花清瘟过去12年销售额
武汉疫情骤然爆发的2020开年，是连花清瘟的封神时刻：
3月23日，在国务院新闻办公室举行的新闻发布会中，连花清瘟胶囊被纳入有明显疗效的三药三方。
同日，中国工程院院士、天津中医药大学校长张伯礼称，连花清瘟对治疗轻型和普通型新冠肺炎患者有确切的疗效。
3月25日，在中欧抗疫交流会上，中国工程院院士钟南山院士特别介绍了连花清瘟治疗新冠肺炎的有效性。他表示，284名病人使用连花清瘟进行治疗的康复率达到了91.5%。
4月14日，腾讯医典邀请钟南山解答新冠肺炎疫情相关问题时，他再次评价连花清瘟胶囊：（连花清瘟）对减轻发烧，减少呼吸道咳嗽症状，加快恢复都有效。对于病毒的转阴率和对照组相比，它有缩短的倾向。我们认为，对于轻症和普通型，连花清瘟就被证明有效。
5月初，钟南山为美国、俄罗斯等疫情高发地区的留学生答疑解惑时，又提到连花清瘟。进行试验后，我有底气、有证据来说，连花清瘟真的有效。
钟南山院士为海外留学生答疫解惑
十天后，《植物医学》上发表了关于连花清瘟非双盲多中心随机的对照试验结果，论证连花清瘟可以显著缩短新冠患者康复时间，有效缓解临床症状。钟南山亦在论文通讯作者之列。文章的第一作者则是一个名叫贾振华的人。有关他的真实身份，我们后文再表。
在快速发展的病情、大面积的死亡、无孔不入的传播面前，安全感无处安放。巨大的恐惧，历来是滋生盲信的第一温床。
有了相关部门和多位专家认证，尤其是钟南山连续三个月的三次背书，连花清瘟迅速火出圈，一举撼动了盘踞神药宝座十数年之久的板蓝根。
此后，连花清瘟获得了公立医院感冒用药中成药的近40%市场占有率。也就是说，在医院每开出的10盒中成药感冒药里，就有四盒是连花清瘟。而在消费者自己可以决策的零售店市场，这一比例约为10%。
有人计算后发现，2020年中国总感染人数不超过50万人，若要实现连花清瘟当年的百亿销售额，则需要每位病人吃下1000盒。
到了2022年，抗击奥密克戎战役中，连花清瘟的应用，已经从治疗延伸向了预防。
3月24日，河北省中医药管理局印发的《河北省新型冠状病毒肺炎中医药防治方案（试行第六版）》中，连花清瘟胶囊（颗粒）不仅被推荐用于医学观察期、无症状感染者、轻型、普通型、重型新冠的患者，并且被推荐为成人和儿童的预防用药。
上海疫情防控发布会上，上海防治专家组中医组长吴银根教授也推荐使用连花清瘟进行防治。
在此力荐下，一时间，上海家家户户缺粮很有可能，却绝不会缺少连花清瘟。
在事业发展上，吴以岭并不满足于爆款的一两种神药，他将目光投向了大健康领域。
近年来，以岭药业推出了酸枣仁油软胶囊、连王古茶、健儿饼干等数百款健康产品。甚至，建筑行业也是其商业帝国的一大版图。
最看重营销+学术推广，
儿子和女婿分别继承衣钵
吴以岭有多重视营销？
在创业之初，他一个月工资不到100元，却敢于借6万元，制出成药后免费送给病人试用，从而为打开市场打响第一枪。
到1997年，吴以岭还亲任公司销售部经理，通过树立学术品牌形象进行战术营销，一度被称为以岭销售铁军。
随着他年事渐高，如同许多中药世家一样，除了家族大量持股（至2020年底，吴氏合计持股约为53%），其子女等二代们开始进入公司管理层。
资料来源：以岭药业招股说明书
2005年，吴以岭的长子吴相君开始担任以岭药业营销中心总经理，主持公司的药品市场销售工作，领导着近三千人的销售队伍。这也从侧面揭示，在以岭药业内部，销售扮演着多么重要的角色。
翻开以岭药业的财报，可以发现，这家公司2019年的销售费用占了营业总成本的38.23%，达22.27亿元，是研发支出（3.91亿元）的5.6倍。
吴相君2013年接任公司总经理后，不仅承袭了其父在巧借重大公共卫生危机事件做营销的策略，更多了一份新时代网络推广话术。
譬如，上海以搞笑视频见长的博主徐祥披露，他收到了以岭药业的广告邀请，要求他宣传做核酸之前先吃两粒连花清瘟的预防作用。据此，以岭药业自身涉嫌夸大连花清瘟胶囊适用范围，或已得到一份实锤。
在吴相君身上，还有两点耐人寻味的地方。
其一，在2006年，他获得中华中医药学会科学技术奖一等奖；2007年，再获国家技术发明奖二等奖。
但根据简历，吴相君仅在2002年至2004年，于英国赫尔大学进修工商管理专业。其后，他在以岭药业内部一直执掌销售部门，并未有任何技术研发的专业能力和职业履历。
其二，从2020年至今，吴相君还是石家庄市人大常委会副主任、河北省工商业联合会兼职副主席、石家庄市工商业联合会（总商会）主席（会长）。
更值得一提的是，在儿子吴相君继承吴以岭营销衣钵的同时，另一个接手吴以岭学术衣钵的重要人物，也开始浮出水面。巧合的是，他也是吴以岭的亲戚，更准确地说，是吴以岭的女婿。
我们前面提及的那篇发表在《植物医学》上的著名论文，位列钟南山之前的第一通讯作者是贾振华，后来也遭质疑。
贾振华 图片：新华网
质疑方不仅批评这篇论文在实验设计上存在数据样本偏小、缺少盲法对照等问题，更剑指贾振华刻意隐瞒的身份。
他的第一重身份，是吴以岭指导的研究生，实际参与了连花清瘟的药物研发。
而他的第二重身份，则是吴以岭的女婿。贾振华与其妻，以岭药业的董事会秘书吴瑞，还共同经营着一家以岭药业的子公司。
在贾振华补交给《植物医学》的勘误文件中，他承认了与以岭药业的利益联系。但表示，自己虽系第一通讯作者，并未参与该论文的实际研究或统计分析，不会降低论文结论的客观性。
同时，他也承认了以岭药业为该研究提供了部分资金和所需药品，但依旧否认自己的公司参与过临床试验，或企图对论文施加影响。
2021年4月23日，继其岳父吴以岭获评中国工程院院士之后，贾振华也已获得中国工程院院士提名。
接下来，一门两院士的神话是否能谱写，各界都很关注。
参考资料：
[1] 以岭药业回应王思聪：从未表示世卫推荐连花清瘟。中国企业家杂志
[2] 连花清瘟19年，没有错过任何一次灾难。公司的牌坊
[3] 让以岭药业陷入争议的三件事。界面新闻
[4] 吴以岭委员：推进中医药现代化。光明日报
[5] 一款连花清瘟火了这家公司！市值冲上400亿，老板是最富院士。21世界商业评论
[6] 以岭药业回应连花清瘟研发过程只有15天：与事实不符。中国新闻网
[7] 揭秘连花清瘟胶囊爆红背后的男人：靠5条虫子发家，身家百亿出诊却仅收8元。环球人物杂志
[8] 连花清瘟再陷巨大争议，饶毅今日发文强怼。医学界
[9] 不要吃连花清瘟预防新冠。丁香医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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