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修园、汪昂方歌品赏
方歌,是在宋元时期方剂数量增多的背景下应运而生的产物,亦有汤头歌诀、歌括、方诗、医方切韵等名称。明清之交,汪昂编著的《汤头歌诀》以法统方,始称善本;后陈修园的《长沙方歌括》、《金匮方歌括》、《时方歌括》、《伤寒真方歌括》亦广泛流传。除此之外,清·江城《方歌别类》以病统方,补汪、陈之不足;张秉成《成方便读》录240首方,分4卷22门;何书田《杂症歌括》将方歌与证方歌括相提并论;王泰林又有《退思集类方歌注》、《医方歌括》等四部方歌类书籍。解放前后,医家们大多对前人方歌进行修订整理,少有发挥,比较有代表性的如严苍山《汤头歌诀正续集》、黄雨严《汉和处方学歌诀》、霍鼎元《中医处方心诀》等。
对中医初学者而言,若想在短期内对数百首方剂了然于心,没有方歌的支持是难以实现的。方歌虽为启蒙与科普之用,但并不意味着可以随意为之。精良的方歌深入浅出,反博为约,若能熟记使人终身受益。
在前文的众多医家中,汪昂、陈修园堪称方歌编纂的典范,故本文以二人为主线,夹叙夹议,对其方歌进行浅析与品赏。
一、陈修园的仲景情结
陈修园(1753-1823),名念祖,字良友,号慎修,福建长乐人。所著医书16中,方歌类4种,除《时方歌括》外,均为仲景方作歌,字里行间洋溢着对古方的敬意与推崇。
《伤寒真方歌括》载方96首,以六经为纲,分六卷14篇。每首方歌化裁伤寒原文为己用,以脉证为纲领,次为歌括,后加注解。
桂枝汤歌云:
发热自汗是伤风,桂草生姜芍枣逢。
头痛项强脉浮缓,必须稀粥含成功。
歌中除脉证方药外,谨遵仲景服已须臾,啜热稀粥一升许,已助药力,强调了稀粥的必要性,以醒后人。
《长沙方歌括》是陈修园的另一部代表作。《名医录》言仲景南阳人,名机,仲景乃其字也,举孝廉,官至长沙太守。书名长沙二字来源于此。桂枝汤在《长沙》中歌为:
项强头痛汗憎风,桂芍生姜三两同。
枣十二枚甘二两,解肌还藉粥之功。
可以看到,该书与《伤寒真方歌括》各有侧重,在主证、组成、煎服法之外,还保留了原方的剂量。
《伤寒真方歌括》麻黄汤歌云:
太阳脉紧而无汗,身痛腰疼必恶寒。
麻桂为君杏甘佐,邪从汗散一时安。
在太阳病中,太阳伤寒与太阳中风的脉浮、头项强痛为共有症状,故此处不再赘述,只将桂枝汤证的特有表现罗列出来;后二句则阐明君臣佐使以及病证转归,言简而意深。
喘家作,桂枝汤加厚朴杏子佳。(《伤寒论》19条)
太阳病,下之微喘者,表未解故也,桂枝加厚朴杏子佳。(《伤寒论》43条)
上述伤寒条文中都论及桂枝加厚朴杏子汤,陈修园极为聪明地将原发之喘与误下之喘有机联系起来,融会贯通:
桂枝厚朴杏仁汤,诸喘皆须用此方。
误下喘成还用此,去邪下气本相当。
陈修园是仲景的崇拜者又是知己,他的书就像是写给仲景的情书。寥寥数语,藏着二人的心有灵犀,心领神会,如果不是陈修园自己又添注解,颇有些不足与外人道的意味。《长沙》中,此方的方歌为:
下后喘生及喘家,桂枝汤外更须加。
朴加二两五十杏,此法微茫未有涯。
微妙精华处恰如茫茫大海之深远而未有边涯,陈修园难以掩饰的个人情感在末句展现出来,使得这首方歌更像一首诗歌,并且充满了哲学内涵。与此类似的还有甘草附子汤。
甘草附子汤原方为:
甘草(炙) 附子(炮) 白术 各二钱 桂枝 四钱
方云:
桂枝甘草化表风,附子白术驱里湿。
甘草冠此三味前,义取缓行勿迫急。
为什么甘草要放在最前面?陈修园注解:
温服,得微汗则解,若大汗出,风去而湿仍在,病反不除,可知病深关节,义在缓行而除解之,仲景不独审病有法,处方有法,即方名中药品之先后亦寓于法。所以读书,当于无字处著神也。
陈修园十九岁中秀才,三十九岁中举,因治好了光禄寺卿伊云琳的中风病而名噪京城。前言令人掩卷深思,可知非真儒医者不能有此番见地。
曾经沧海难为水。仲景是中医学一座巍然的高峰,或许是因为他太伟大,抑或是陈修园太痴迷,到《时方歌括》,那个虔诚恭敬的陈修园不见了,反倒呈现出他别样又颇为可爱的一面。限于篇幅,仅举芍药汤一例:
初痢多宗芍药汤,芩连槟草归桂香。
须知调气兼行血,后重便脓得此良。
痢不坚加黄去滞,症分赤白药须详。
赤加芎地槐之类,白益姜砂茯与苍。
陈修园注:此方原无深意,不过行血则便脓自愈,调气则后重自除之法。流露出对原方的不屑,所以根据自己的经验,又做加减。痢不坚加黄去滞,为三字、四字断句,与传统的二二三与四三相比也有些别扭。批注末尾又强调一遍:方无深义……求深反而浅。
陈修园对于医学的贡献功不可没,但在方歌编纂上仍有不足。如《长沙方歌括》由于药量的加入,方剂名称被舍去了,记忆多了,使人只知方歌而不辨方名。一首方歌篇幅有限,我们不应求全责备,但从普及与流传的程度来看,陈修园并没有超越他的前辈——汪昂。
二、《汤头歌诀》的灵动与诚恳
汪昂(1615-1699),字讱庵,祖居安徽休宁西门,明末曾寄居浙江丽水,除《汤头歌诀》外,亦著有《经络歌诀》、《医方集解》、《本草备要》、《素问灵枢类纂约注》。
汪昂是一个俯首甘为孺子牛的医学教育家,他的《医方集解》对方药论述已经很完备了,但在写成十年后,他又觉得这本书内容太多,不易掌握,而且行旅携带也不太方便,怎么办呢?再编一本新书吧!
于是《汤头歌诀》诞生了。
汪昂自序盖易则易知,简则易从,以此提纲挈领,苟能触类旁通,可应无穷之变也。《汤头歌诀》包括补益、发表、攻里、涌吐、和解、表里、消补、理气、理血、祛风、祛寒、祛暑、利湿、润燥、泻火、除痰、收涩、杀虫、痈疡、经产等二十部分选方300余首,依沈约诗韵编成200首方歌,笔法多变,文辞流畅,药理兼备,泾渭分明。
秦伯未称赞此书:借诗之体,作记事之珠数语之中,方名立,药品具,病证彰,因病以成方,因方而举药,诚有如探囊取物,而无苦心搜索之憾,若能诵内难、本经、伤寒、金匮,以及诸家之学说医案,则病情洞明,用药不苟,随方而增损,其便孰逾此乎!
汪昂的方歌虽然平仄不甚考究,但韵律整齐,同一首方歌首字入韵,一韵到底,且歌随方变,并不拘泥于前人七言四句的程式。
具体而言,如理血剂中的四物汤:
四物地芍与归芎,血家百病此方通
八珍合入四君子,气血双疗功独崇
再加黄芪与肉桂,十全大补补防熊
十全除却芪地草,加粟煎之名胃风
八句之中,融合了《局方》中的四物汤、十全大补汤与胃风汤,以及《正体类要》中的八珍汤。四物为养血通剂,列于卷首,随证加减,附方即现。整首方剂晓畅明白,一气呵成,又有事半功倍之效,对后辈学人颇为有益。
黄芪鳖甲散方歌云:
黄芪鳖甲地骨皮,艽菀参苓柴半知。
地黄芍药天冬桂,甘桔桑皮劳热宜。
短短四句,包含黄芪、鳖甲、地骨皮、秦艽、紫菀、人参、茯苓、柴胡、半夏、知母、生地、白芍、天冬、肉桂、炙草、桔梗、桑白皮等17味药,结尾只用劳热宜三字便点此方益气阴、清虚热,有治疗虚劳发热的作用。
汪昂驾驭语言的功力还体现在词义的多变上,表示两种药物共用的字在歌诀中就有很多。据统计,仅作为韵脚字出现的就达到了将近60个:
当归知母乌梅合(《秦艽鳖甲散》)
前胡桂朴姜草依(《苏子降气汤》)
桂姜甘草大枣和(《小建中汤》)
羌芷川芎神曲停(《上中下通用痛风方》)
升葛参芪黄柏并(《益气聪明汤》)
芍药甘草姜枣同(《桂枝汤》)
稀涎皂角白矾班(《稀涎散》)
栀子麻黄豆豉全(《三黄石膏汤》)
甘桔陈苓术朴俱(《藿香正气散》)
芎归地芍桂苓均(《独活寄生汤》)
参术茯苓甘草比(《四君子汤》)
地骨当归紫苑偕(《秦艽扶羸汤》)
参苓五味阿胶偶(《紫苑汤》)
已独知连白术暨(《大羌活汤》)
麦芽夏曲朴姜连(《枳实消痞丸》)
苓术青陈豆麦联(《肥儿丸》)
韵脚多变,不仅使方剂显得灵活生动,记忆起来也不易混淆。同样,服用一词的替代语也有很多,如:
肺虚火盛人当服(《补肺阿胶汤》)
风寒泄泻总堪尝(《神术散》)
二阳合利加枣烹(《黄芩汤》)
曲糊为丸麦汤下(《保和丸》)
五磨饮子白酒斟(《四磨汤》)
青黛蜜丸口噙化(《咳血方》)
为末等分米饮下(《槐花散》)
损伤淤血酒煎去(《复元活血汤》)
癫痫痛顽盐酒吞(《橘核丸》)
对于医学科普的开拓者、践行者来说,文简意赅并不是汪昂的终极追求,方歌的深义与内含有时作为一种提醒,亦使人感触良多。
方剂学中,有一些方剂药物的组成完全涵盖在方名里,比如麻黄杏仁甘草石膏汤,桂枝甘草龙骨牡蛎汤等。面对这样的方剂,方歌似乎没什么必要,但在汪昂笔下,它们依然有可道之处:
麻黄附子细辛汤,发表温经两法彰。
若非表里相兼治,少阴反热曷能康?
少阴反热,说明太阳表证未除,当用麻黄发太阳之汗,附子温少阴之经,细辛为肾经表药,连属其间。这样的问句出现在方歌中令人耳目一新,也如同棒喝,发人深省。
如今高等院校的自编方歌大多以汤头歌诀为蓝本,有修订,有增补,但用韵比较单一,锤炼语言的功力也显不足。迄今为止,《汤头歌诀》仍然是方歌中不可多得、难以超越的经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