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岳史学黄永年:讀陳寅恪先生《狐臭與胡臭》兼論“狐”與“胡”之關係
黄永年,男,汉族,江苏江阴人。曾任陕西师范大学历史文化学院教授、陕西师范大学古籍整理研究所所长、教育部全国高等院校古籍整理研究工作委员会委员、全国古籍整理出版社规划领导小组成员,是陕西师范大学历史文献学的创始人。黄永年先生在历史学、中国古代文学和古文献学等诸多研究领域均有精深造诣,不仅是中国古代史尤其是北朝隋唐史及唐代文学、古典诗词小说的著名研究专家,更在版本学、目录学、碑刻学、古籍整理等领域内做出了开拓性的贡献,是古文献学学科的一代宗师。主要著作有《唐史史料学》、《唐代史事考释》、《文史探微》、《古籍整理概论》、《古籍版本学》以及包括目录学、版本学、碑刻学、文史工具书的《古文献学四讲》等。
*註:文字來源於黃永年:《黃永年文史論文集(第四册)》,中華書局,2015,第73-80頁。考慮到公眾號推送版面特點,編輯將原文腳註改爲尾註。
讀陳寅恪先生《狐臭與胡臭》兼論狐與胡之關係
黃永年
陳寅恪先生撰《狐臭與胡臭》一文,載《語言與文學》(國立清華大學中國文學會編,二十六年六月中華書局印本)中,其要點謂:
中古華夏民族曾雜有一部分之西胡血統。……疑吾國中古醫書中有所謂腋氣之病即狐臭者,其得名之由來或與此事有關。……疑此腋氣本由西胡種人得名,迨西胡人種與華夏民族血統混淆既久之後,即在華人之中亦間有此臭者,儻仍以胡爲名,自宜有人疑爲不合,因其復似野狐之氣,遂改胡"爲狐矣。若所推測者不謬,則胡臭一名較之狐臭實爲原始而且正確歟?
案陳先生之説大體甚是也;惟尚稍有未備,請逐一考論之:
(一)陳先生謂腋氣本由西胡種人得名,實爲卓識。惟僅據唐崔令欽《教坊記》及五代何光遠《鑑誡録》,謂:范漢女大娘子(見《教坊記》)雖本身實有腋氣,而其血統則僅能作出於西胡之推測,李瑜(見《鑑誡録》)雖血統確是西胡,而本身則僅有腋氣之嫌疑。證據之不充足如此,而欲依之以求經論,其不可能,自不待言。但我國中古舊籍明載某人體有腋氣,而其先世男女血統又可考知者,恐不易多得。即以前述之二人而論,則不得謂腋氣與西胡無關。其實我國中古舊籍明載某人體有腋氣,而其先世男女 血統又可考知者並非絶無,《太平廣記》卷三七六再生二《士人甲》:
晉元帝世,有甲者,衣冠族姓,暴病亡,見人將上天,詣司命。司命更推校,算曆未盡,不應枉召。主者發遣令還。甲尤腳痛不能行。……司命……曰:適新召胡人康乙者,在西 門外;此人當遂死,其腳甚健,易之,彼此無損。……胡形體甚醜,腳殊可惡……主者令二並閉目,倏忽二人腳已各易矣。仍即遣之。豁然復生,具爲家人説。發視果是胡腳,叢毛連結,且胡臭。甲本士,愛玩手足,而忽得此,了不欲見,雖獲更 活,每惆悵殆欲如死。旁人見識此胡者,死猶未殯,家近在茄子浦。甲親往視胡屍,果見其腳着胡體,正當殯斂,對之泣。胡兒並有至性,每節朔,兒並悲思,馳往抱甲腳號;忽行路相遇,便攀援啼哭。爲此每出入時,恒令人守門,以防胡子。終身憎穢,未嘗誤視,雖三伏盛暑,必復重衣,無暫露也。(出《幽明録》)(案《隋書·經籍志》:《幽明録》二十卷,宋劉義慶撰。)
案康爲西胡種姓,此段記載正是西胡種人體具胡臭之明文①,文中且頗盡形容描畫之能事。雖小説虚擬,似非《教坊記》、《鑒誡録》等史實之比;然實可表示至遲在劉宋時代,已成立西胡體具胡臭之觀念。然則胡臭之得名於西胡體臭,得此記載, 已可確然無疑;正不待引據唐代不充足之證據,如《教坊記》、《鑒誡録》等,而作疑似之推論也。
(二)陳先生論胡臭與狐臭之問題,所據僅限於隋唐史料。如引用唐孫真人《備急千金要方》七四之九胡臭漏腋第五論有天生胡臭者,爲人所染胡臭者云云,及隋巢元方《諸病源候總論》五八小兒雜病諸候六胡臭條人有血氣不和,腋下有如野狐之氣,謂之狐臭云云,而曰:孫思邈生於隋代,與巢元方爲先後同時之人,故不可據巢書作‘狐臭’而孫書作‘胡臭,遽謂‘狐臭’之稱尚先於‘胡臭’也。其實隋唐以前之書籍中,早見胡臭及狐臭之事。苟單讀陳先生文,似胡臭、狐臭二事,即始見於孫、巢二氏之書者矣。初學讀陳文至此,恐易生誤會。故不憚詞費,更徵引隋唐以前記載,以伸説之。
案胡臭之事,先見於南北朝時劉宋劉義慶《幽明録》(已見〔一〕中所引)。而狐臭之事,亦已先見於劉宋之時,《太平廣記》卷四四七狐一《胡道洽》:
胡道洽自云廣陵人,好音樂醫術之事,體有臊氣,恒以名香自防,唯忌猛犬。自審死日,戒子弟曰:氣絶便殯,勿令狗見我屍也。死於山陽,斂畢,覺棺空,即開看,不見屍體。時人咸謂狐也。(出《異苑》)(案《隋書·經籍志》:《異苑》十卷,宋給事劉敬叔撰。)
此文中所謂臊氣,即是腋氣。而時人咸謂胡道洽是狐;可見臊氣爲狐之特徵之一點,已爲時人所公認。故此文雖未道出狐臭一詞,實已表示狐臭此詞,在此時已成立矣。
據此,知胡臭或狐臭之事,均早已見於劉宋之時。惟吾人一方面固不能斷定前此必無關此二事之記載,而斷言此二事即始於此時。一方面亦更不必推究《幽明録》與《異苑》成書之先後,以决定胡臭與狐臭二稱究爲孰先。蓋决定此二稱之先後,與考定腋氣之得名,本别有其依據(如陳先生即依據今日國人嘗游歐美者咸知彼土之人當盛年時大抵有腋氣及中古舊籍中腋氣與西胡之關係,而决定此二稱之先後,謂此腋氣中由西胡種人得名云云也),初無預於此二稱發見於載籍之先後耳。然則陳先生 置辨於此二稱發見於載籍(且爲隋唐後世之載籍)之先後者得毋稍涉蛇足之嫌乎?
(三)陳先生於胡臭、狐臭二詞産生先後之解釋,謂:疑此腋氣本由西胡種人得名,迨西胡人種與華夏民族血統混淆既久之後,即在華人之中亦間有此臭者,儻仍以胡爲名,自宜有人疑爲不合,因其復似野狐之氣,遂改‘胡’爲‘狐’矣。案此説固甚有理致,惟鄙意以爲尚未免過嫌簡單。蓋胡、狐兩者之間,疑頗有其相當關係在,而未爲陳先生所拈出也。考舊籍載唐及唐以前狐事最富者,莫《太平廣記》若。《廣記》輯狐事九卷,鄙見以爲其中可以透露胡、狐有關之消息者,凡者數端:
(甲)狐多姓胡卷四四七狐一《胡道洽》:胡道洽……時人咸謂狐也。(出《異苑》)卷四四九狐三《李元恭》:唐…… 狐遂見形爲少年,自稱胡郎。(出《廣異記》。案《廣異記》,《舊唐書·經籍志》、《新唐書·藝文志》、《宋史·藝文志》均未著録,當岀唐人手)同卷《李氏》:唐開元中……狐乃令取東引桃枝以朱書板上,作齊州縣鄉里胡綽、胡邈。(出《廣異記》)卷四五〇狐四 《楊氏女》:小胡郎乃野狐爾。(出《廣異記》)案此均言狐爲胡姓(後世小説言狐事者仍多言狐爲胡姓,如清蒲松齡《聊齋志異》等,當即本此相仍之慣例)。
(乙)狐姓白、康卷四五〇狐四《唐參軍》:唐洛陽思恭里有唐參軍者,……有趙門福及康三者投刺謁唐。……引劍刺門福不中,次擊康三中之。……門福駡云:彼我雖是狐,我已千年,千年之狐,姓趙姓張,五百年狐,姓白姓康。(出《廣異記》)案白、康均係胡種姓(白爲龜兹姓,康爲唐代昭武九姓之一)
(丙)狐長流沙磧卷四四九狐三《韋明府》:唐開元中,……崔狐在焉……曰……今長流沙磧,不得來矣。(出《廣異記》)案沙磧爲西胡所居地。
(丁)狐多化形爲僧佛菩薩卷四四七狐一《僧服禮》:唐永徽中,太原有人自稱彌勒佛,……僧服禮……因是虔誠作禮,如對彌勒之狀,忽見足下是老狐。(出《廣異記》)同卷《大安和尚》:唐則天在位,有女人自稱聖菩薩,……詞畢變作牝狐下階而走。(出《廣異記》)卷四四八狐二《葉法善》:開元初,……葉師命解其縛,猶胡僧也。……魅乃棄袈裟於地,即老狐也。師命鞭之百,還其袈裟,復爲波羅門。(出《紀聞》。案《紀聞》,《舊唐書·經籍志》、《新唐書·藝文志》、《宋史·藝文志》均未著録,當出唐人手)卷四四九狐三《汧陽令》:唐……菩薩坐獅子上。……(羅)公遠笑曰:此是天狐。(出《廣異記》)卷四五。狐四《唐參軍》:唐,……有一佛容色端嚴,……是趙門福(案即狐)。(出《廣異記》)同卷《代州民》:唐,……竊視菩薩,是一老狐。(出《廣異記》)卷四五一狐五《長孫甲》:唐坊州中部縣令長孫甲者,……舉家見文殊菩薩。……唯其子心疑之,入京求道人設禁,遂擊殺狐(案即文殊菩薩)。……復有菩薩乘雲來,……云:狐剛子者,即 是我也。(出《廣異記》)案佛爲胡神,僧爲胡道人(多見魏晉南北朝舊籍中);佛教徒雖多籍隸印度,而時人固亦被以胡稱,與西胡等視也。
案中國本土古本多狐,狐之一物,恒見於先秦舊籍之中(如《周易》、《尚書》、《詩經》、《禮記》、《左氏傳》、《國語》、諸子書中多有之,文繁不具引),其非屬外來西域輸入之物也明甚。然則其在後世載籍中,何以與西胡發生如斯之關係?於此不得不試從如下之解釋:
竊謂以獸類稱異族,吾華夏族之所慣爲者也。頗疑西胡之入中國,本爲華人之所歧視;乃緣胡、狐讀音相近之故,遂以狐稱之,藉寓鄙棄之意於其中②。此猶清代以俄、鵝音近, 遂以鵝鬼稱俄人之例也(鵝鬼見黄濬《花隨人聖盒摭憶補》所引劍影雙虹之室致胡林翼札中,載《學海》月刊第一卷第四册,三十三年十月上海印本)。《廣記》卷四四七狐一《胡道洽》所載之胡道洽者(詳〔二〕中所引),即頗有西胡之嫌疑③,而時人顧咸以狐稱之,殆即以狐稱胡之史實之流露於小説者乎(後世如清蒲松齡《聊齋志異》之多述狐事,時人稱其影射胡人——滿清,殆即此種觀念之一脈相承也)?
此種推測,尚可就其他方面以證明之。考中國載籍之記狐,最初純爲獸類,不涉神怪性質,如經傳諸子書所載者均是④。迨至戰國秦漢之世,始漸被以神怪色彩,如《史記·陳涉世家》之篝火狐鳴,即爲最顯著之一端。惟其時之神怪色彩非狐之所獨擅;其他禽獸,如牛虎蛇鼠鷄犬狸獺魚竈之屬,無不可成精魅;狐在其中,初無特出之處。魯迅先生輯《古小説鈎沈》,集存世隋唐以前小説之大成,試就其中統計之,狐事僅及三條,遠不若 犬怪紀事之繁多。迨至《太平廣記》,爲唐代小説之總匯(《廣記》所收固及唐以前,而實以唐代爲主),則其中獸類之分配,爲龍八卷,虎八卷,畜獸十三卷,狐九卷,蛇四卷,狐居其首,而於《古小説鈎沈》中最占多數之犬竟降而僅就畜獸中占得二卷之地位矣。夫蛇、虎之特多,由其乃中國本土蟲獸之爲害最烈者也;龍之特多,由其爲印度之所崇拜,而其時佛教 已大行於中國也;狐之特多,且爲諸獸冠,何爲哉?豈非以南北朝之後隋唐之時,西域與中國交往既密,西胡或以政治,或以商業,紛紛大量入居於中國内地之所致哉!蓋華人既以狐謳胡,狐之中自亦滲入大量之胡性。故胡之入居也日亟,而狐之爲怪也日烈;《廣記》卷四四七狐一《狐神》:唐初已來,百姓多事狐神房中,祭禮以乞恩,食飲與人同之,事者非一主。當時有諺曰:無狐魅,不成村。(出《朝野僉載》。案《新唐書·藝文志》:〔唐〕張驚《朝野僉載》二十卷,自號浮休子。)疑即可以憑吾説以解之。而中國本土既有狐,益之以胡性,狐之一物, 遂兼具本土與外來兩成分;《廣記》卷四五〇狐四《唐參軍》:千年之狐,姓趙姓張,五百年狐,姓白姓康。(出《廣異記》)夫趙、 張,華姓也,白、康,西胡姓也,華人居本土久,故曰千年,西胡外來日淺,故曰五百年;此段記載,大似透露此項消息者矣。
苟如上所説,則於陳先生之説,敢修正之曰:此腋氣本由西胡種人得名,惟時人多以狐稱西胡種人,故於西胡種人之臭一胡臭,亦可稱之爲狐之臭——狐臭;"迨西胡人種與華夏民族血統混淆既久之後,即在華人之中亦間有此臭者,儻仍以胡爲名,自宜有人疑爲不合,於是胡臭一詞漸廢,狐臭一詞專行迄今而不替矣⑤。鄙見如此,以視陳先生單據似野狐之氣一點以疏説者,理由或較充分也。後生妄論,尚祈陳先生不吝賜正是感!
①永年於生理醫藥之學絶無通解,與陳先生同。故爲此文,亦僅限於文獻上之疏説,於狐臭之生理,未敢作進一步之討論,彼歐美人士盛年之腋氣,究僅限於腋部,抑略及於全身,非永年之所得知。而恐前人於此,亦未必能事區分。故此處所謂胡腳之胡臭,仍可與腋部之胡臭,視爲一事;未可據有胡腳二字,便謂此胡臭别是一種,與隋唐醫書所稱者不同也。
②此外胡人腋臭之似野狐之氣,或亦爲以狐稱胡之一緣由。所謂 野狐之氣,不僅見於陳先生所舉隋巢元方《諸病源候總論》中。《廣記》卷四五〇狐四《王苞》:唐吴郡王苞者,少事道士葉静能,中罷爲太學生,數歲,在學,有婦人寓宿,苞與結歡,情好甚篤。静能在京,苞往省之。静能謂曰:汝身何得有野狐氣。固答云:無。能曰:有也。苞因言得婦始末。能曰:正是此老野狐。(出《廣異記》)可見野狐有氣,爲時人之所共悉。案狐之爲物,遇敵則肛門放惡臭而遁走(略見《辭海》狐字條下所云),所謂野狐之氣,疑即緣此而言。此與人類之腋氣,實非同科,然古人固不辨於此耳。
③胡道洽具有西胡之嫌疑者,凡有四端:姓胡,一也。自云廣陵人,廣陵即揚州,在唐代爲西方商胡之所匯(具見全漢昇先生《唐宋時代揚州經濟景況的繁榮與衰落》,載《史語所集刊》第十一本),推之在南北朝時,當亦爲此等商胡之所趨(或竟有史籍明文記及此等事迹,而爲永年之所不知者),二也。好音樂,音樂本西胡之所擅,三也。體有臊氣,四也。案胡道洽此則,自出文人虚構,不必真有其事。然虚構必有其社會之背景,文人落筆,稍見流露,不能謂絶不可能之事也。
④惟亦有例外,如《山海經·南山經第一》:又東三百里曰青丘之山…… 有獸焉,其狀如狐而九尾(郭璞注:‘即九尾狐。’),其音如嬰兒,能食人, 食者不蠱。《逸周書》王會解:青丘狐九尾。然此爲古代神話,與後世之變怪故事,初不相涉也。
⑤ 陳先生原文:腋氣今仍稱狐臭,如報紙藥品廣告及世俗語言中猶常見之。案今狐臭已成腋氣正式之名稱,俗亦謂之猪狗臭,而胡臭一詞已絶不用矣。
(原載《東南日報·文史》第八十一期,1948年3月1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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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東南日報·文史》第八十一期,1948年3月10日
材料整理/潘芷茵
编辑/包珊珊
审核/张钰琪
指导老师/胡耀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