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霉素和伟哥
↑点击收听↑著/易中天 播/晟焕
节选自长文《你好,伟哥》
伟哥,你总听说过吧?
当然听说过的。这哥们的名气可比潘金莲大多了。
潘金莲,就是盘尼西林(青霉素)、金霉素和连霉素,是二十世纪前半辈子最了不起的医学发明。
想当年,潘金莲可是好生了得。没有足够的银两或神通,你就别想弄到这既昂责又稀罕的灵丹妙药。
如今,潘金莲吃不开了。吃得开的是伟哥。
潘金莲下课,伟哥登场,这个变化耐琢磨。
潘金莲是干嘛的?救命的。白求恩大夫帮咱们打鬼子那会儿,要是能弄到青霉素,我军的损失就要小得多。
那时,一支二十万单位的青霉素就能救活一条人命,不像现在几百万单位打下去也无济于事。当然,它的价格也不菲,至少要五块光洋。
所以,当时地下党和交通站的一个重要任务,就是从鬼子那里弄到药品并偷运到根据地,其中就包括青霉素。
你想,救死扶伤是何等地重要?潘金莲的备受青睐,也是理所当然。
伟哥又是干什么的?救性的。
伟哥,学名喜多芬柠檬酸盐,英文名viagra,是vigor(精力)和Niagara(尼亚加拉)的合成,意谓男人的精力有如瀑布,汹涌澎湃,强劲有力,居高临下,一泻千里,简直妙不可言。
伟哥这个译名也很精彩,得其音也得其意(伟岸挺拔的青年男子),堪称神形兼备,而且还有医学上的心理暗示作用,完全能和可口可乐(cocacola)并称神译。
中国大陆则规定其处方名为万艾可,看起来更像药品。但我以为不妨译为万爱可——爱一万次,也可。
这不是妄说。临床证明,这种浅蓝色菱形状、比小指头还小却比黄金还贵的药片,确有神奇的功能,能让某些力不从心的人重振雄风。
一片服下,立竿见影,而且屡试不爽。
说来惭愧,咱们这个世界上,有此难言之隐的,男人当中,十有其一,加起来也是上亿人,比传染病、肿瘤和心脏病的发病率还高。
于是,伟哥自一九九八年三月二十七日经由美国联邦药品及食品管理局批准投放市场以来,不到几个月,就在全世界掀起了一股热潮。
意大利人甚至把一种蓝色的太阳镜和一种风味独特的比萨饼取名为伟哥,国内据说也开设了店名伟哥的酒楼或推出了菜名伟哥的佳肴。
就连梵蒂冈也对伟哥的发明和推向市场表示祝福,因为教会和大主教们认为它能改善家庭生活和改进夫妻关系。
当今世界对伟哥的期望、厚爱和热情,已经赶得上甚至超过当年之于青霉素。
青霉素是白衣天使,伟哥是蓝色精灵。
也好,一个救命,一个救性,合起来可不就是性命?
所以,伟哥的价格也和当年的青霉素一样可观。它的市场价原本是每片十美元,但在黑市上却远不止这个数。
香港黑市上的价格是七十七美元。印度的黑市价便宜一点,二十五美元,却相当于印度人一个月的工资。
中国的黑市价据说是人民币三百元左右,而且不少是假冒伪劣。正规医院开出的真家伙也要九十九元。
尽管价格如此昂贵,制造商也一再声明它可能会有副作用(比如头发晕眼发蓝),弄不好还会有性命之虞,人们却并未望而却步。
伟哥上市第七周,每天开出的处方就多达二十七万张,仅一九九八年一年,就为辉瑞公司带来了十亿美元的进项,二〇〇〇年的销售额据说则可达二十亿美元。
而且,它还为其研制者赢得了诺贝尔奖,和当年青霉素发明者获得的荣誉一模一样。
在伟哥面前,似乎所有的医学发明都黯然失色了。这就奇怪。难道性比命还重要?
当然不是。
实际上伟哥的发明完全是无心插柳、歪打正着。它原本是打算用来治冠心病的。可惜临床实验进行了十年,疗效却并不明显。
正当主持这项研究的特雷特博士沮丧地宣布中止实验时,却意外地遭到志愿者的集体反对。
他们甚至建议这位英国医生到自己的妻子那里去亲自体验一下新药的副作用。
原来,喜多芬柠檬酸盐虽不能扩张冠状动脉,却能充实阴茎海绵体。结果,救命的便变成了救性的。
这实在是具有戏剧性。本世纪前半叶的一次意外污染事故导致了青霉素的发明,后半叶的科学败笔又变成了回春妙手,岂非天不灭我?
其实,伟哥医治的又何尝不是心病?只不过不是冠心病罢了。
我赞成江晓原先生的观点:躯体的阳萎不可抗拒地会带来精神的阳萎(《蓝色神话——关于伟哥的对谈》)。
反过来也一样。许多躯体的阳萎又何尝不是心因性和精神性的?灵与肉毕竟是一体。
精神萎靡也就雄风难振,阳萎不举则难免心理脆弱,由此还将带来道德的伪善、人性的泯灭与创造力的衰退。
正如医学史学家希格·杜蒙德所言,性无能兴许是男性自我意识最后一道脆弱的防线,而对性无能的超越也是人性中最后一丝光明的希望。
这样看,伟哥又何尝不是救命的?
这也并非危言耸听或夸大其词。
对不起,恕我冒昧,如果你也曾偶尔有过一两次欲望强烈却又无法勃起的尴尬,那么,你一定能比其他任何时候都更真切地体验到什么叫力不从心,什么叫沮丧和窝囊。
那种精神上的打击是难以言表的,那种无奈和无助也是欲哭无泪的,因为确实没有人能帮得了你。
然而伟哥却能提供这种救助。一剂服下,青春焕发,好像回到十八九,其喜出望外欢欣雀跃为何如!
它恢复的,并不仅仅是某种功能,也是男人的自信。其间挺立起来的,也不仅仅是某个器官,更是男性的尊严。
问题是个别人的烦恼为什么会变成公众的话题?
没错,伟哥的价格和名声在很大程度上是炒出来的,媒体的报道中也不乏夸饰之词。
但它成为世纪宠儿,却与媒体的爆炒无关,它的身价也不完全是哄抬起来的。
实际上在我们这样一个讳言至少慎言性事的国度,媒体并不至于炒得太放肆;而大多数人的热衷于讨论伟哥,也不是自己在生理上有什么需要,而是觉得说起来有趣、好玩、带劲,能给平淡无奇的生活增添一点乐子(决心以身试法或尝个新鲜的人当然也有)。
生活是这样地无趣、没劲,很需要有点刺激。伟哥就正好制造了一个兴奋点。
那就跟着起哄吧!反正闲着也是闲着。这才使伟哥成了媒体情有独钟之物,人们茶余饭后的热门话题,记者盯着,报刊炒着,闲杂人等议论着。
看来,伟哥的发明也许带有偶然性,它的走红却具有必然性。它满足的,乃是一种社会、文化和心理的需求。
事实上伟哥自其登台亮相之日起,就不仅仅只是一种药品。它几乎同时就成了我们时代的一个文化符号。
为什么伟哥刚一问世就备受瞩目?就因为我们一直在寻找一个符号来表述我们对这个时代的感觉。现在找到了,原来它就是伟哥。
也就是说,不是某个人或某些人不行了,而是这个时代没劲了,这才使伟哥的出现让人觉得是有了点指望。至少是,有了伟哥,我们心里踏实多了。
或者说,过去是时势造英雄,现在是时势造伟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