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晓娅:疱疹,疼痛,嗜睡及尊严
冷不丁,带状疱疹了。当疼痛刚开始在左肋下偷袭时,我便请教了医生。近水楼台先得月,毕竟我正在安宁病房服务呢。大夫们说,你先观察几天,没准是带状疱疹。还说,左上腹,脾脏靠外,胰腺靠里。最糟糕的,就是得了胰腺癌。
呵,可真直白。他们知道对我不需要含含糊糊,我也知道,到了这个年纪,啥事都可能发生,毕竟病床上躺着的,既有比我老的,也有比我年轻许多的。
过了两三天,疼痛加剧,主动去了三甲。挂了个疼痛科,心想第一次看病,肯定是开一堆检查,疼痛科冷僻,排队人少。
果然,开诊不到半小时就被叫到号了。进了诊室,医生问诊后,要我撩起衣服,在我腰部按了两下,说:你得了带状疱疹,你看,这都出来了。
噢,就这么做实了?我低头看,勉强看到一块皮肤颜色变深,没有疼,也不痒。
心里松了一口气,感谢上帝,带状疱疹虽然讨厌,总比胰腺癌好!
拿了药回家,庆幸自己发现早,诊断早。周围有一大把人得过这个病,很多痛不欲生的传说,很多迁延不愈的故事。我以为自己能立刻控制病情,不会疼得七荤八素的。
我太小瞧这疹子了!尽管开始吃药,开始抹药,它们还是在你不留神的时候,一片片开出花了。
说实话,疹子很给面子,都出在腰部,连衣裙一穿,完全不影响观瞻。可是疹子事小,病毒事大,它们侵袭着周围的神经,导致神经发炎,疼痛非但没有减轻,还变本加厉,似乎在教训我:哪有那么好说话的带状疱疹?你既然得了,就得让你走一遍程序,该疼的,一定得疼。
很快就疼到夜里睡不着了。躺在床上,往左侧,左上腹里面仿佛有电针,一下一下地扎着。换个姿势,仰卧,右侧卧,尽量把自己摆舒服了,盼望睡神能像镇静药一样赶走痛魔。没用,痛魔还是更胜一筹,它在黑夜里喃喃自语:你动还是不动,疼都在这里;你睡还是不睡,痛都在那里,不增不减……
想起我们在病房里,常常要让患者评估自己的疼痛,最高的是10分,据说女人生娃就是10分。记得我在待产室里等着生娃,有个产妇疼得大叫:上帝啊,我受不了了,我不生了!被护士怼回去:不生了?晚啦!我也疼,疼得头在枕头上乱滚,可那时我明白,越疼,娃就越快生出来了,所以阵痛袭来时,我就和肚子里的小家伙说话:嘿,别着急,你就快出来了哈!
我想,疼痛,应该有类别,但我不是按疼痛的区域分类,比如腹痛、胸痛、肩痛、背痛;也不是按疼痛的性质分类,什么灼痛、刺痛、绞痛、胀痛,而是按是否有希望分类。生娃的疼痛,自然会分到有希望的疼痛。
我现在的疼痛该打几分?如果10分表示剧烈疼痛的话,我觉得我的疼痛至少有8分了。但它是有希望的疼痛,还是没希望的疼痛呢?
这么一问,我觉得又松了一口气,因为虽然我安抚不了它,但这疼痛还是有希望的疼痛,毕竟带状疱疹是能好的。如果是癌症晚期,同样的疼痛,就只会让人沮丧、绝望吧?看不到还能好起来的希望,这样的疼痛或许就是意志粉粹机,所谓痛不欲生啊。
想到一位主动要求住到安宁病房的阿姨,是多发性骨髓瘤(欧文·亚隆的夫人也是同样的病),她痛到一动也能不动,动一下都像被刀剜肉。虽然我们医生也为她进行了止痛,但是药物似乎无法控制她的疼痛。我猜想,癌细胞在她的骨髓中疯狂繁殖,早让她的脊柱千疮百孔,甚至骨头都可能已经断裂了吧(这时再进行CT、核磁等检查,只能徒增痛苦)。她的疼痛,是完全没有希望的疼痛,让她忍受这样的疼痛太不人道了,所以最后医生为她提供了缓和镇静,让她睡着了,这样她就不再感觉到疼痛。最后,阿姨在睡眠中安然离世。
也有相反的案例,有个患小细胞瘤的病人,来的时候痛不欲生,也是躺在床上不敢动。医生说,天气好的时候可以坐轮椅去外面转转,他表示坚决不去,甚至连在床边上坐坐都不敢,因为疼。没想到很快止痛治疗见效了,他先是躺在床上用伸缩架看视频,后来就坐着轮椅出行了,再后来就出院了,只是需要儿子定期来拿止疼药。最近,儿子还带着老爷子去外地玩了。亲眼目睹这样的生命奇迹,不能不说,疼痛也有服软的时候。
医生给我开的止痛药里,大概有镇静的成分,因为他嘱咐我吃了药不能开车。这可能帮到了我,吃药后我很快就感到了困倦,且一觉可以连续睡8个小时。终于,睡神可以战胜痛魔了。
可一觉醒来,没有平常那种重新爱上这个世界的欢欣,总觉得眼皮沉重,身上也麻酥酥的,有一种深度的疲倦感,好想重新跌回睡梦中。半梦半醒中,有一个声音在耳边响起:起来吧,别把生命都睡过去啊!(我知道这声音其实不是我的,是我老爹曾对某个爱睡懒觉的年轻人表达的不满)。我猜,那些到了嗜睡阶段的临终患者,八成也和现在的我一样,心里在说:叫什么叫?我就想睡觉不行吗?别打搅我!我不知道这时候他们心底里,是否还有对世界、对亲人的眷恋,这眷恋和就这么睡过去的渴望,孰轻孰重?如果是我,要是身体有太多的痛苦,我希望周围的人千万别叫醒我,就让我一觉睡过去,沉沉地睡过去,反正我这辈子也活得够充实,应该有资格彻底躺平了。只是不知道在那永恒的睡眠中,还会做梦吗?那个世界里,还有心理师来给我释梦吗?
通常我还是挣扎着站起来。当然,一动弹,疼立马现身,就跟贴身卫兵似的。疼,如影随形的疼,跟着你起身,跟着你走路,跟着你拿起一杯水,跟着你洗一只碗,跟着你上厕所……我已经分不清是这疼是针扎一样的疼,还是抻着疼、拧着痛,是在里面疼还是表皮上疼,它浑然一体,又充满张力,让我臣服到直不起腰了。
在家里,我总是弯腰驼背(弯腰自然就驼背了),一步一挪,从卧室到书房,从书房到厨房,全都成了漫长的旅途(幸亏没住别墅)。偶尔外出拿个快递,努力把腰直起来,把头抬起来,可就是没办法走得快。脚步一快,疼就像在砧板上剁肉,不容你喘气了。我只能假装闲庭信步,慢慢悠悠地遛弯。
尊严,我还没有痛到丧失尊严!
许多生命末期的患者,一点点地丧失了掌控身体的能力,吃喝拉撒都需要人协助了,可是那份我的生命我做主的意志未曾丧失,在许许多多的细节上,他们还努力保持着尊严。
想起那位长我九岁的大姐,在我们安宁团队的帮助下,终于实现了两个目标:头脑清醒地与结束中考一模的孙女见面、见到海外回来的女婿和外孙。在病房里召开的第二次家庭会议上,大家都围在床边。她特意换了衣服,穿一件镶着花朵的黑色衬衣,靠着白色的垫子端坐床上,俨然一位女王。她告诉所有在场的儿孙和安宁团队,除了镇痛、镇静和导尿,放弃一切医疗措施。
我理解她的选择,也佩服她一直把选择的权利握在手中,她说过她不怕死,只想不给孩子们留下任何心理阴影。最终,她真的就在她预期的那天走了,走得十分安详。
好吧,虽然疼,但我还有选择:哪怕走得慢点,也得挺起胸来,走不出婀娜,还可以走出雍容来。
咬牙从床上爬起后,惯性把我带到书桌前。打开电脑,左手叉腰按住疼痛的部位,右手一指禅打字。
我居然在疼痛中一口气写了三千多字,那是为亚隆夫妇的新书《生命的礼物》新写的推荐序,现在印在书上的,是我写的访问记,当时编辑问能否把2015年的访问记放进书中,我当然求之不得,没想到竟被当成推荐序,真是觉得对不起亚隆老两口啊!
现在我的疼痛评分是多少?我只能说7.5吧。我不知道那0.5分的下降,要归功于我的转移注意力呢,还是归功于药物。我惦记的是几天之后,我还要参加亚隆夫妇新书的发布会,然后是卢跃刚的虫子影展,还有等待着我去服务的安宁病房。我希望由疱疹而引发的遐想,能赶快打住,让我回到当下的真实生活中。
本人已康复,谢绝各种问候与医疗建议
作者为泰康燕园康复医院安宁病房心理师/志愿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