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实:胰腺癌晚期患者的最后5个月
「肿瘤日记」
文中的胰腺癌患者是我的爷爷。
爷爷是一个军人,也是一个严肃而倔强又十分温柔的人。
他的一生十分传奇,从穷苦少年到部队干部、国企中层再到退休务农,从山东临沂莒南县到江苏南京军区再到湖州坦克部队。
他是时代的见证者,也是新中国发展的参与者,更是自己小家立足浙江的掌门人(此处略去,未来计划单开一篇来写写爷爷)。
爷爷对我一直都是笑眯眯的,也常给我做很多好吃的饭菜。
他生病期间我正在南昌工作,处于刚起步阶段。
接到爷爷确诊胰腺癌晚期的电话时,我刚从一个出租屋搬到另一个没有电梯的出租屋,正在打扫卫生。
很难形容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我坐在床边缓了很久,小高问我要不要回去看看,我与爸沟通,他说现在看了也没有用,让我再等等。
因为离得远,我无法实时陪在爷爷身边,只能从父亲不间断的日记中查探他的状态。
偶尔回去,只记得他越来越消瘦的身体和强撑露出的笑容。
胰腺癌作为癌中之王,临床医疗上没有有效的辅助治理手段,且检测难度极大,一旦检出基本都是晚期。
由于胰腺位置特殊,在胃部的背面、肠道的前上方,容易造成各类影响吃、拉等人体必备功能的并发症,所以胰腺癌晚期患者都十分痛苦。
对于爷爷来说,他应该想不通,为什么医生不能治好他。
最后住院期间,他既虚弱又很不耐烦。
爷爷去世时,正好是那一年的中秋。他的骨灰安放在一个背靠大山的地方,寓意是他的后背(辈)会有靠山。
虽然我并不相信鬼神之说,但我们小辈们的生活也确实慢慢在变好。
下文是来自我父亲的第一视角日记,有个别文字润色,括号内信息由我标注。
仅以此文,缅怀爷爷。
1
2018年4月1日
前一段时间,爸的双腿行动开始变得异常困难,我们安慰他这属于人体的正常衰老。
昨天他表示实在难以忍受,遂前往医院检查。
检查后医生告知,尾椎骨狭窄压迫神经,需要开刀。
主刀医生是来自上海的专家,结果还算顺利。费用合计6000元,一部分走医保,一部分私人花费。
开刀后,医生嘱咐要卧床三个月。
我们兄弟合计一番,决定带爸出院,居家调养。
2018年5月3日至7日
开刀处的神经突发水肿,引起疼痛,前往医院检查后需要挂盐水。
消炎后,爸的身体有所好转。
2
2018年5月21日,星期一
爸腹部突发疼痛,我们再次来到医院进行急诊。
此前一星期,因肠梗阻,爸已经出现吃不进排不出的症状。
医生给爸的急诊CT报告显示,胰尾占位。
胰尾占位指的是患者胰尾部有肿块,可能是良性的,也可能是恶性的。
在人体表现上,更多的是肠梗阻的现象。
事后我们分析,月初的突发性神经水肿,也许与这个肿块也有关系。
2018年5月22日
晚上吴末华(注:婶婶)打电话来,人民医院的专家几乎确诊了胰尾占位的严重性。
这个肿块是个瘤子,恶性,晚期。
2018年5月23日
长兴人民医院6楼8床,凌晨3点30分。
这几天我一直睡的不好,迷迷糊糊的。睡梦中被我爸叫醒。
他的床单、垫被、褥子湿了一大片,睡衣和短裤也已经湿掉。
我莫名地想起儿时,一边想一边给他更换衣物、擦拭身体。从手的触感上来说,他瘦了很多,身体干燥地像老去的树皮。
我俩沉默着安静地面对黑夜,谁也没有说话。
凌晨4点30分,护士例行测量,血糖8.2,血压78/148,都有些偏高。
2018年5月24日,上午9时
医生给爸做了一个超强CT。
超强CT是在平扫CT的基础上,通过静脉注射的方式,注入造影剂,从而更清晰地观察病症情况。
此时的目的,则是确认这块肿瘤的大小、影响的位置。
结果是:胰腺癌,肺转移,左肾受累,结肠脾曲受累。
受累在医学上是累及的意思,也就是说,爸的胰腺癌影响了肺部、肾部、肠道的正常功能。
人体最重要的呼吸、消化、解毒能力,在爸的身体上已日渐衰退。
2018年5月25日
昨天做完加强CT,爸的小便又不通畅了。
今天查房时,医生建议不要吃带渣的食品,否则肠梗阻会越来越厉害。
2018年5月26日
这些日子以来,爸一直受病痛折磨。
我能感受到他在沉默中的抵抗。
年轻时,爸是部队干部,也是一个雷厉风行的人,面对他自己不愿承认的东西,他总是表现地很倔强和不服输。
而今面对病痛,他却只有无奈。
今天上午,他意外地心情还可以,尝试在病房走廊走了一圈,还顺便称了一下体重,只有104斤(4月1日开刀时120斤)。
下午,状况变差。
因为尿排不出去,爸的胃部又开始发涨。
医生判断有可能发生严重肠梗阻,于是晚上插导尿管,排除了900毫升尿液。
2018年5月29日
前几天我们一直谨遵医嘱,没有给爸吃什么东西,他只是靠米汤还有肠部营养剂维持。
下午憋尿化验,3点50分时,爸憋足了,甚至把导尿管也憋了出来,到卫生间尿了一泡之后,顿时感觉好过了许多。
3
2018年6月1日
今天是住院的第12天,爸的状态好转一些,医生例行检查时判断可以出院。
从憋尿化验那天开始,都没有挂盐水,一直吃稀的、尽量无渣的、好消化的。
总体看去,还行。
但是,我总有一种身处危机之林的感觉,任何事情发生,我都应该不会感到意外。
2018年6月24日
在家差不多度过了平静温养的一个月,期间我们还与爸打趣,说:你生病后,大家轮流照顾你,你还挺舒服的。
但就像我说的,密林里的平静,往往隐藏着不可预料的危机。
23日夜间,爸的情况不佳,他排便开始变得不畅。
凌晨1点,为了能快速拉肚子,爸偷着喝了包牛奶(爷爷乳糖不耐受)。
一开始我们并不知道,后来我强势问起,他才支支吾吾地告诉我们。
电话询问后,我们让爸喝下医生配的AB包,外加混了250毫升水的药品,又让他喝了包牛奶。
加上使用开塞露,他才顺利上了三四次厕所。
但拉的量都不多,稀稀拉拉的。问他则回:肚子里有点涨的难受。
11点左右,又拉了一次,我观察了一下,大便量是有了。
过后不久,他直言说还是很不舒服。
我问他:哪里不舒服。
他说:说不上来,痛的不是很厉害,胃的里面有点不舒服。
我知道那是胰腺的肿块在作祟。
但重点是,时隔1个多月,爸又开始疼了。
12点40分左右,爸把喝的牛奶全吐了出来,似乎是一道把心中的闷气吐出了,他的表情舒服多了。
吐出来后,他的肚子凹下去最少一个拳头。
4
2018年7月3日
爸开始频繁吐胀。我带着他赶往人民医院,要求住院,但医师判断还好,于是未办理住院。
2018年7月4日
爸说自己的胃实在太过胀痛,我们再次赶往医院,顺利办理住院。
这几天他一直没怎么吃东西,于是中午便开始挂盐水补充人体所需能量,挂的是葡萄糖、氯化钠和氨基酸。
但不知是哪儿出了问题,给糖尿病人挂葡萄糖,却忘了加胰岛素。
挂水三小时后发生爸的状态不对,医生紧急补加了4个单位的胰岛素。
半小时后测量,血糖暴涨至13.4。
2018年7月7日
做了一个例行的B超,医生发现有腹腔积液,但没有更好的解决方案。
我们不想放弃,准备待爸的身体状况有一定好转后,前往杭州的省肿瘤医院看看。
2018年7月9日
从4号住院以来,爸的状态一直不好,腹胀,胃痛,呕吐。
完全无法摄入任何食物,哪怕一点点也会引起胃部疼痛,一直靠盐水维持。
2018年7月10日
挂了几天盐水后,爸的状态稍好,我驱车带他前往浙江省肿瘤医院。
中国的肿瘤患者是不是都在这家医院里了,我心想。
人太多,让我有些烦躁,转了好几圈才找到停车位,下车时,我舒了一口气。
但随即又是顶住心口的另外一口气。
省肿瘤医院的专家给出的结果是,头痛医头,脚痛医脚,哪儿不舒服医哪儿,尽量延长生命。
我以前常常跟老婆吐槽,电视演的真假。
但此时我相信电视剧情并不夸大,省城的专家,对待肿瘤也没有别的好办法。
2018年7月11日
爸的鼻腔多了根通胃的管子,为的是引流出胃肠内容物和提供营养能量。
2018年7月17日
昨天拿掉了鼻胃管,今天早上也开始从禁食改为流质。
我看着日历默默复算了一下,17天以来爸没吃任何东西,就靠氨基酸、葡萄糖、生理盐水及其他药水维持,笼统计算每天将近要挂8、9瓶盐水。
13点30分,爸吃了两勺半营养粉,医生说观察一下肠胃情况,如果能够忍耐就再慢慢加量。
2018年7月21日
从17号到今天,爸的状态有所好转,吃了一点点的稀东西,盐水也从8-9瓶慢慢减少到4-5瓶,直到昨天可以只挂1瓶。
中午,爸主动吃了大半碗水蒸蛋。
2018年7月22日
蛋白质不太容易吸收,我们还是高估了老年病人的消化和恢复能力。
凌晨5点左右,徐江(注:三叔)说爸的肚子又开始鼓起来了,一会鼓一会消,难受的紧。
我在电话这头不断沉默,想抽烟,但想起来烟在书房。
我正躺在床上,不想走到书房去。
2018年7月25日
昨晚是徐宁(注:二叔)陪护,我早上接班时,他说昨晚爸的状态不是很好,开始上吐下泄。
自从21号吃了点水蒸蛋后,爸的肚子就一直不舒服,整体显现出前一阶段的症状。
于是在23号,我们请示医生后,对爸进行了一次灌肠,紧接着又用了微泵。
微泵1000多一支,里面主要是生长抑素〈思他宁〉,简称SS。
这是一种典型的脑肠肽,原本在人体内,由下丘脑释放,能够抑制垂体生长激素的释放。在这里使用,可以通过旁分泌方式对胃酸分泌产生强烈抑制作用,帮助爸的胃肠道免除二次伤害。
上次接触思他宁,是在前一个病症阶段,我看了它就怕,因为用它就意味着痛苦阶段的到来。
使用SS期间,要求禁食禁水,于是又恢复到每天挂8-9瓶盐水的时期。
从这天开始,爸的精神和体力都开始走下坡路。
因为二十多天没吃东西,爸的血管已经完全干瘪。
今早挂盐水,护士说血管已经找不到了,需要对病人埋管。
我们选择了中心静脉导管的方式,它经由颈内、锁骨下、股静脉穿刺将导管插入到上、下腔静脉并保留,以提供便利的静脉通路。
操作难度虽小,但下午实施时,医生和护士使用B超边看边操作,也总共实施了三次才勉强完成。
2018年7月30日
这五天来,每日就是靠大量盐水、微泵维系,中间爸出现过一些不好的症状,几乎令我们窒息。
他的身体在不断消瘦,一天天地没力气。
同时,老爸也一天天地变得不耐烦,他常常跟我痛斥说:医生不作为。
为了安抚他的情绪,我们商量决定调整一下他的身体状态,方法是对身体打洞开刀,做个测漏,即人工肛门。
2018年7月31日
今天做侧漏开刀,是接台手术,大约在中午左右。
10点多钟从病房推爸下去。
11点55分,麻醉师要求签字,一直到下午3点才出来。据冯医生说,手术结尾时爸有些烦躁,造成侧漏袋脱落,有点粪便污染。
但总的来说,整个手术过程还算成功。
5
2018年8月1日
距离确诊胰腺癌晚期,已经过去将近4个月。
晚上,爸的人造肛门里流出大量血块和血水,事前没有任何异常,事后,也没有看到爸有不舒服的表情。
我有点麻木了,告知医生后,也并未在意。
2018年8月2日
侧漏开刀后,医生没有使用震痛包,也没有像事前说的那样推进ICU。
我们权当这是一种相对良好的信号。
14点10分,身体状态例行测量,爸有点低烧,38℃,脉搏显示115次/分钟,有点快。
傍晚时,他的心跳加快至126次/分钟,持续低烧并伴有过敏症状。
医生来做了处理,他又安然睡下了。
2018年8月9号
这几天来,记录的欲望与我的心情一样,都有些低沉。
像开在一条铺满石子路的大道上,没有尽头,但又一直都是磕磕绊绊的前行状态。
爸的血糖、血压忽高忽低,随时伴有低烧、脚部浮肿等症状。
爸跟我说,他越来越没有力气了,我安慰他没事的,这都是正常的。
但我心里知道这不正常。
侧漏开刀后的刀口一直长不好,医生说血糖高是其中一个原因。
早上医生例行检查,又说,目前爸的蛋白值比较低,只有20几,正常人要35-40,所以会有浮肿症状。
因为肿瘤在吞噬蛋白,所以人工补充也不起作用,以后爸的蛋白值会越来越低,直至…
2018年8月24日
这半个多月以来,一直靠挂葡萄糖维系着爸的声明,他现在只能喝点羊奶、吃点营养粉度日。
他的身体正在一天天消瘦,体质也在一天天下降。
就像一个泄了气的皮球,他越来越没力气,似乎连跟我们讲话都非常吃力。
在医院住了这么久,也不见什么进展,于是我们哥几个商量后,跟医生请假要回家休养两天,看看爸的精神会否好些。
2018年8月31号
在家休养行不通,28号又把爸拖回医院,今天是第四天。
这几天主要是更换埋管敷贴、压疮贴等。
还是没什么进展,越来越弱,越来越瘦,吃的越来越少,人越来越没有力气,精神也大不如前。
6
2018年9月3日
医生主动说:只能回家养着了。
2018年9月8日
状态急转直下,爸在家无法进食,他的身体十分虚弱,只能躺着,没有任何力气。
我心里有些明悟,又不忍心,也不服气。
又把爸折腾到了医院。
2018年9月12日
23点多,老爸酸中毒,进入ICU。
无力回天,进入最后阶段。
我给孩子们发了信息:准备随时回来。
今天是2018年9月22日,进入ICU后的第10天。
12点多,吴末华打电话给我说,爸反应不好了,我飞车赶到医院 ,爸的心跳只有30几跳。
14点18分,爸爸的心脏停止了跳动。
后来(这里为我的补充)
爷爷挑了一个好日子离开。
正好是中秋,小辈们都放假了,我和姐姐收到爸的短信后,买了最近的一班高铁回程。
路上我一直都在想,死亡对于人类来说,到底是结束还是开始。
直到抵达,我也没想出答案。
按照当地习俗,我们给爷爷守了几天灵,便办了葬礼。
期间各路长辈来送爷爷,有长久不见的他的战友同僚,也有爸小时侯的玩伴邻居,我们一家人在爸的带领下挨个给他们鞠了躬。
爷爷的墓选在了老房子后面的公墓里,是一块靠山的风水宝地。
大家都在讨论说爷爷会保佑各位小辈的。
我倒是不太信这些,不过看到大家的名字都在上面,又作为孙子,被写在第一列。看着看着似乎想明白了在高铁上的那个问题。
死亡,是水回到了水里。不是结束,也不是开始,是逝去之人在依旧存活的人们思维中的另一种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