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微宋画与谷崎润一郎,原来“谢顶”有其盛大的美学意义丨此刻夜读
文学报 · 此刻夜读
睡前夜读,一篇美文,带你进入阅读的记忆世界。
Jan.
2024.1
就算处在下坡路,也要带着玩乐之心。作者高军在《咕噜咕噜下春山》中记录生活小事,他畅谈中年谢顶的美学意义,以猫生观照人生,与父母谈论生死……以一种幽默与风趣呈现生活之道:看,上坡要努力,下坡要开心!
论谢顶的美学意义
老实地说,我很羡慕中年谢顶的朋友,甚至在羡慕之余还有点嫉妒和恨。一个中年的男人,谢顶不是一下子开始的,它简直可以说是一场盛大的季节转换。
这种转换可能起源于某一天早晨起床,发现枕头上几茎头发,或者是梳头时发现梳子上缠了头发,甚至是清理下水管出水口时,发现水下不去,原来是被落下的头发堵住了。你拈起一撮头发若有所思。这一切都进行得静悄悄的,像初春时枝头第一茎暴出的新芽,像冰层下涌出的第一道清泉。你能感觉到风真切地抚摸到你的头皮,感觉到雨水滴在头皮上的清新。
头发由青春阶段的旺盛渐渐变成稀疏,然后在发际线前面出现一只美丽的猫头。每当我看到一个朋友头部出现这样的猫头时,我都忍不住想在他前额亲上一口——如果把一个人的头部比作一座山,那么这时一个男人的头发正在进入最美丽的季节。恽南田在他的《南田画跋》中说:春山如笑,夏山如怒,秋山如妆,冬山如睡。谢顶是一个男人成熟的标志,啊!人生的秋天开始了。
这种转变往往需要好几年才能完成。最近一次和朋友聚会时,我发现许多人的发际线都出现一只美丽的小猫。当我对他们头部的美表示出惊叹时,收获的却是他们的怒目而视。这种事情让我很郁闷。
谢顶的朋友似乎对这种事情很介意,甚至是有点痛不欲生的感觉。他们谈到了自己采取的措施,尝试各种民间验方(白兰地、鸟屎、辣椒、生姜、陈醋,勤梳头,戒烟戒酒,早睡早起,章光 101,各种中西生发剂……),将这一系列试验都在头上做完之后,头皮仍然不可遏制地显露出来,像突出海平面的孤岛,又像覆雪的富士山。这时他们才如梦初醒,于是想出各种办法来补救。
奇怪的是谢顶它往往是谢在中间,很少有人谢在后脑勺或左右两边。谢在左右两边那是斑秃,得上医院治了。于是谢顶人主要是针对发型中间这片空白区域做挽救。最流行的是地方支援中央型,这种发型还有一种叫法是谢广坤式,就是把周围的头发留很长,然后尽可能往中间拢,再用发胶把它胶住。日常活动时没有什么闪失,但一旦剧烈活动,周围头发散落下来,就造成了不可收拾的局面。最常见的一种是和老婆打架,被她一把薅住那可不是玩的。
有一次我到上海去见一个很多年没聚的朋友,晚上一起在饭店喝酒。那时他刚送完女儿到美国去读书,谈到他这么多年在上海的打拼,谈到他生活的压力,谈到年迈的父母,谈着谈着头慢慢低下来,原来围在中间的头发不可遏制地崩溃下来,微黄的头皮露出来,然后慢慢地开始打起盹来,给人的感觉特别颓唐。
我推了推他说:哎!不早了,你还要坐地铁呢!他忽然惊醒后的第一个动作就是把头发往中间拨。他问我:你认识回宾馆的路吗?我说:认识!出来后,我们在外面握了一下手,各自走散。走了几步,我转过身看他一边走一边在整理头发。
另一种谢顶朋友发型是这样的,大部分出现在搞艺术或者被艺术搞的朋友中间,那就是放弃对中部头发的挽救,极力延长脑袋后部头发的长度。平常披散着,像一个河童,又像带发修行的武松。参加激烈的活动时,可以将后部扎成一个小辫,一直拖下来,也是怪标致的。
许多中年男人对谢顶有一种恐慌。我有一个朋友,他从年轻时就对谢顶非常恐惧,因为他听人说谢顶是遗传的,他的爷爷一直到他爸爸都谢顶,他弟弟在二十来岁就开始谢顶了,所以他经常做梦会梦到头顶头发掉得一根不剩。半夜里他会跑到卫生间里对着镜子左照右照,然后用手指摸着头发十分珍爱地梳下来。
尽管他那样爱惜,可一过三十五岁,就开始谢顶了。他呼天抢地,到处寻医问药。有一段时间沮丧到不想出门,就是出门也是无论春夏秋冬都戴着帽子。家里的玄关有个柜子,柜子里放了几十顶各种各样的帽子。每次出门前他会站在玄关镜子前面试戴帽子,这种试戴行为要进行好几十分钟。
因为我是朋友圈中特别擅长给人进行心理治疗的人,大家伙儿就公推我给他做一次心理治疗。起初我很抗拒,我说应该由一个谢顶的朋友去解劝他,这样效果可能会好一点。我的理由是患者和患者之间更好沟通。他们说你可以从美学角度给他做一次心理治疗,再者说了你是一个画家,无论是从美学还是美术角度,你都是最有发言权的。于是我就在家里做了点功课。我把平常收集的中国画中关于谢顶题材的绘画整理了一下,主要来源于《晚笑堂画传》和《李可染画集》,还有我自己画的一些对照草稿,做了个集子,就上这个朋友家里去了。
张路《老子骑牛图》局部
这位朋友在我进门后已经将帽子戴上了,所以我没办法看到他究竟梳了什么样的发型。我以前认识一个人一直戴帽子,他在我的印象中除了戴帽子没有其他的形象。后来他去世了,我去参加他的追悼会,真是悲喜交集。悲的是失去了一个朋友,喜的是终于有机会看看他的头发。结果他躺在一具水晶棺材里,头上仍然戴着他经常戴的帽子。
那天我问这个谢顶朋友的第一个问题是:谢顶美不美?他果断地回答:不美。我接着问他:你为什么觉得不美?那你为什么不秃一个?他反问。我说:不是我不想秃,我不可能到理发店让人在中间剃掉一块对不对?所有不自然的东西都不美!我不想要不自然的东西。
我摊开收集的画册,然后一张一张翻给他看:这个都是我们中国画大师的作品,你看看里面的人物有哪一个不谢顶?我们的画家为什么去画这些东西?他摇摇头。我说:那是因为这样画才美!你看看刘松年的《罗汉图》,那里面的罗汉是不是比你秃得还要厉害?他凑近看了一眼说:那又怎么样,罗汉都是从印度过来的。那边人年纪轻轻就秃了。这个没有代表性。好好,我们放下罗汉不说。那我问你老子是不是中国的?他说:中国的呀!好,下面我们看老子。我翻开《老子骑牛图》,我指给他看说:秃不秃?他说:秃。
说完他跟我商量说:风哥,能不能不要用‘秃’这个词,我听了扎心。我答应他说:好,不用!换个名词,叫‘谢不谢’行吗?他说:行!我接着说:老子谢不谢?他转过脸看我说:谢得蛮厉害的!我说:你对于美的认识是有偏差的,你的美感认识是建立在世俗和西方不成熟的美学经验上的。你看过《阴翳礼赞》这本书吗?他摇摇头。
我说:谷崎润一郎就说了,我们东方审美跟西方审美是不一样的,就拿牙齿来说,过去日本美女的牙都要涂得黑漆漆的。一口长得七扭八歪的牙齿才是标准美人。西方那样整齐的白牙在日本反而是残忍刻薄的象征。谷先生说了,西方人的白牙丑得像厕所的地砖似的,无任何美感可言。所以你看到现代日本女孩子牙齿都不太好,人家也没有忙得全民去整牙对不对?
刘松年《罗汉图》局部
他听了点点头。为了更有说服力,我把《李可染画集》中的图片拿给他看,说:你看看这里面的高士,不管是纳凉还是观画、赏莲,有一个是不谢的吗?他俯身研究了半天说:好像是这么一回事。我说:主要是观念,观念一转变,你对美与丑就有深入的认识了。
我指着他家里博古架上的灵璧石说:就拿这个石头来说,你告诉我它美不美?他说:不美我弄它在家里干吗?我说:这石头有‘石有几德’的说法,其中一德就是要丑。不丑它就不奇,不奇就没办法高古。所以人谢了顶, 这个人自然就高古起来。我这里有两张图,我画的。这第一张中的高士都是谢了顶的,第二张我把头发都添上了。你觉得哪张好看一点?他指了指第一张说:还是谢了顶的好看。
喝了一口茶我接着说:这几张图看过了,我再给你看看《晚笑堂画传》。你看看,从前到后的人物,有几个不谢顶的?这个仰观的老者,多么明显的地中海秃呀!哦,地中海谢顶呀。他已经没有在意了,很认真地往下看。你看看寒山、拾得,我们中国的吧。两人都谢顶。
李可染《松下纳凉图》局部
他沉吟了一会儿说:听你这么一说,我的信心好像又回来了。如果我发型弄成画上这样,你看看我穿什么比较搭呀?我说:就棉麻制品,中式的。手串、佛珠什么你有吗?他说:有有,要不你等会儿帮我挑一串。你今天这么一说,我心里的包袱就放下来了。
我说:这个人啊,少要轻狂老要稳。你这个发型再加上衣服这么一搭,出去谁敢说你没修行?多大岁数的人了还为这点事情犯愁,不值当的。那我这今后真不要戴帽子出门了?天实在太冷还是可以戴的。
它老了!
根据猫的寿命
它并不比我大多少
活动起来很小心:
从窗台上
首先跳到椅子上
然后迟疑地跳到地上
缓慢地走向它的食盆:
每一个动作都有一阵疼痛伴随
我开始起身
为它送去食物
突然感到浑身颤抖
不得不停住脚步
吃力地
调整着呼吸
是的:
每一个动作都有一阵疼痛伴随
——埃里希·傅立特《它老了》
早晨起来,在卫生间的地上又发现小橘子拉了一泡屎。它应该叫老橘子了,到家有十四年了。
昨天早晨我在面盆里发现它拉了一截,用纸夹着拈起来,扔到垃圾桶里。我把它抓过来让它看看它干的好事,它蜷起一对前爪,很无辜地看着我。我对它大吼说:你的厕所在楼上!越来越为老不尊了,是不是老年痴呆了?你以为你是苏大强呀!它冷漠地看着我,一副爱咋咋的的表情。我用消毒液把面盆冲洗了一遍,洗完脸仍然觉得脸上有猫屎的臭味。
老橘子是风师娘在一个饭店的后厨门口发现的,发现它的时候,它相当地落魄。几个坏厨子拿着一个臭鱼头正在引逗它,它吃一口,坏厨子就在它脸上拿烟头烫一下。这个不争气的东西它饿呀,烫完了仍然不屈不挠地伸出嘴去吃。他们又在它嘴上烫一下。风师娘走过去说:你们折腾一只猫也算不了什么能耐。说完就把它抱回了家,就这样一直养了下来。
以前它可活泼了,家里来了人总喜欢偎在人旁边玩。特别是长头发的女孩子,它只要看人家头发一动,就伸出爪子去挠。如果带了小朋友来,那它就会疯得不成样子。小朋友在地上滚一个球,它立刻起身把球挠回来,捧到人家的旁边,然后仰着脸等人家再扔,一直玩到人家腻为止。
大家见到它都会抚着它的头夸它:可爱呀!可爱呀!早晨它等在楼上阳台旁边,只要一开门,它马上一跃而出,然后就听到阳台上的鸟扑扑噜噜地飞起来,空中飞散着几片羽毛。接着就开始拨花盆里的草吃,不拘什么往嘴里塞,吃到吐为止。
北宋 · 苏汉臣 《冬日婴戏图》局部
这两年它似乎越来越老成持重了。家里来了人,它看一眼。人家引逗它,它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人家问我们:这只猫怎么啦?我说:老了!
如果你伸手摸它,它就摆出一副你很浅薄的样子。不过想想也是,你在街上遇到一个八九十岁的老头,伸手在他头上摸来摸去,他也会还你一副这样的表情。
以前最喜欢玩的逗猫棒,上面有几根羽毛还带一个铃铛,它只要一看见马上就扑过来抓。潜伏,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然后一跃而起;或者助跑,以时速五十公里的速度出拳;或者凌空拦截不中,又转体三百六十度接托马斯旋转,挠上一把。没有半个月,就把这个逗猫棒挠得像中年男性的头部一样。现在你拿出这根逗猫棒,偶尔心情好,它还会屈尊陪你玩上一把。赶上心情不好的时候,它看都懒得看一眼,脸上写着你多大人啊!幼稚不幼稚呀?。
早晨阳台的门开了,它像一个老干部似的,慢条斯理地看上一眼。如果有保温杯,也许它会拎上,然后慢慢爬上门槛,其间会绊到几次。好不容易越过山丘了,更高的山丘挡在它前面。以前只要开门,它都会一跃而上,越上阳台的栏杆,然后从栏杆跃上屋顶,享受我站在猎猎风中,恨不能,荡尽绵绵心痛。望苍天四方云动,剑在手,问天下谁是英雄的感觉。这两年它经常在跃的过程中摔下来,有时它也很纳闷:咦,怎么会摔下来呢?如果它是人,一定会摸着脑袋百思不得其解,但是我们知道老已经从天而降了。
北宋 易元吉《猫猴图》局部
春天晚上我听到外面有母猫发情的叫声,于是就感叹小橘子悲惨的身世。我跟风师娘说:我们这样对一只猫公平吗?为一口吃的,风不透雨不漏的。自由没有了!爱情没有了!活着上一次楼,死了下一次楼。风师娘就厉声呵斥道:哎呀!你感情怎么这样丰富?不阉掉,你见过几只猫能养得住的?睡觉!小橘子蹲在床角,目光凄迷。我伸出手,它过来舔了一下。我安慰它说:想开一点吧!鱼与熊掌不能兼得,人生都是这样的。猫生也是这样。
没有爱情,腿脚这两年也不灵便了。小橘子把它猫生的寄托全放在吃上了。只要看到猫食盆中没猫粮,马上撕心裂肺叫起来,意思是:我都这样了!你们在吃上还克扣我呀,有没有人性呀?
于是不管是不是寒冬腊月滴水成冰,就得马上起来服侍它老人家进膳。有时实在不想起来,风师娘就开解说:你权当它是家里老人,么搞呢?如果按照人类的年龄,它现在比你爹岁数还大,你能忍心让一个八九十岁老头饿饭?话说到这个份上,好像没有什么理由不起来了。咯嘣、咯嘣吃完以后,它到窝里躺上,我对它举了举拳头。月光照在它衰老的皮毛上。这件终生皮大衣也越来越不成样子了。它把身子往窝里更深地缩了缩。
小橘子牙口好,但是胃口不好,吃多了就要吐,吐完了还要吃。平常我练完字的废纸全部留着,我发现宣纸很吸水,擦这种呕吐物非常好。而且它很会找地方吐,晚上脱下的拖鞋里、书房的桌子上、厨房的料理台上。画完的画立刻要收起来,不然它看上一眼,觉得恶心就吐一口。这样的事情发生很多回了,让我的自尊很受打击。
后来上网查说老年的猫要吃一种专用猫粮,这种猫粮很贵。问了许多养猫的人有没有什么省钱的办法,大家一致摇头说:没有什么好办法。随着猫的年事越来越高,养猫的成本会越来越高的。所谓请神容易送神难啊!那怎么办?想想办法多画画,多写字喽。总之多挣钱吧!这些安慰的话会让我怀疑我生的意义:我是为它活着吗?某种程度上确实如此,大家都是这样的。你改变不了它,但是你可以试着改变一下自己。
每次上网买这种专用猫粮的时候,我们都会咬牙切齿地说:难道是前世欠你的吗?你知不知道你比一个小孩还费钱。这个话当然有点夸张。那个谁家的猫都会挣钱了!主人给它脖子套个袋子,它自己到银行挠一把就走。你呢?你看看你,家里的钱都让你吃光了,奔驰轮子让你吃了,包包让你吃了,你看看我的鞋子两个脚指头都露在外面也舍不得买。都是因为谁?其实这些事情并没有,我们主要想打击一下它,让它省着一点吃。它听了无动于衷,该怎么吃还是怎么吃。吃完了该怎么吐还是怎么吐。
现在你又添上一个随地大小便的习惯,这让人可怎么活?我揪着自己头发想把自己从地上拔起来。我上网查了一下:猫到老年会患上一种认知困难的毛病,随地大小便。苏大强还有一个孝女苏明玉呀,看你这个架势下一步要不要给你买辆轮椅?我有个朋友养了一条金毛,后来就是不能走路了,他们定做一辆轮椅每天推着遛。最后它连头都抬不起来,只好实行了安乐死。回来以后两口子发誓啥也不养了。就算是家里的蟑螂养久了,也有感情呀!
南宋 佚名 《戏猫图》局部
还有一种说法是猫老了,人也是这样。俗话说得好,人老先老腿。它上不动楼了。主观上它也想到楼上的厕所里拉㞎㞎,但是实在上不动了,只好在卫生间的面盆里解决。但是有一个疑问:面盆都能跳上去,为什么楼就上不去?安乐死!不行!不行!你怎么这样残忍?你这样做人让我对你很没有安全感。那怎么办?我来想想办法,再买一个猫厕所,楼上一个。楼下一个。它爱在哪儿上在哪儿上。马上都要做九十大寿了,它都糊涂了,你还跟它一般见识。
早晨我下楼买菜,一开门它竟然蹿了出去。这是要离家出走吗?大象好像会这样。它们会在死期将近的时候悄悄离开象群,找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死去。这让我对它产生一丝尊敬。我喊它:小橘子你上哪儿去?它愣了一下,飞快地又钻回屋里,来到它的餐桌边上,咯嘣咯嘣吃了起来。
内容选自
高军/著
时代华语丨北京联合出版公司
新媒体编辑:袁欢
配图:历史书画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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